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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维桢《壶月轩记》册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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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09-16 15:35作者:顾工来源:文艺天下

珊瑚出海 光莹四照

 

——杨维桢《壶月轩记》册页

 

  顾工/文

 

  2021年保利春拍,征集到元代书法史上一件重器:杨维桢的《壶月轩记》墨迹。该册页共十开,黄笺本,其中杨维桢墨迹五开,元人题跋五开,皆真迹无疑。著录于《杨铁崖文集全录》、《(弘治)上海志》、山本悌二郎《澄怀堂书画目录》、张珩《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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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维桢《壶月轩记》(拼图)

 

  册页封面有清人盛昱题签:“杨廉夫壶月轩记。元贤题咏附,郁华阁藏。” [1]郁华阁为清宗室文人、晚清著名藏书家盛昱(1850-1899)的斋号。册尾有近代著名学者、收藏家罗振玉(1866-1940)的小字长跋。锦套上钤盖日本近代书画收藏家、澄怀堂主人山本悌二郎(1870-1937)印章五方:二峰宝此过于明珠骏马、二峰宝笈、香雪书屋书画印、二峰平生心赏、二峰鉴藏法书名画之印,可见宝爱之深。外配有木盒,盒盖上是日本近代著名汉学家长尾甲(1864-1942)题签“元杨廉夫壶月轩记”。

 


杨维桢《壶月轩记》册页板

 


杨维桢《壶月轩记》题盒

 

  这件作品是元末著名文学家、书法家杨维桢(1297-1370[2])为青年儒生李恒作,载于清抄本《杨铁崖文集全录》卷一,然字句与墨迹本差异较多。现就墨迹本释文如下:

 

  江阴李生恒字守道,先庐燬于兵,辟地上海之渔庄,以耕钓为业。业暇辄读书考典,故习法书名画,家虽窭,不肯苟仕进为乾没计。新筑草堂数桯,堂之偏,别构一轩,颜曰壶月。余放舟黄龙浦达□海,必道过其门。过必觞余于轩,繙校典籍辨书画已,则乞题其颜,而并以记请。

 

  昔延平先生以经术德行师表百代,退而屏居闽山,箪瓢屡空,晏如也。时称其人品为冰壶秋月,以其所学与所履,莹彻而无瑕也。吾闻生之先裔由闽而台、由台而淞也,不敢多上以祖延平,独取其“冰壶秋月”以对越于轩。壶清而以冰,益莹;月朗而以秋,益皦。生景行先哲,清于中,无愧于壶;明于外,无愧于月。侗祖何人,希之则是。生既青年而好学,尊师取友不远千里。异日见生学日进、德日明、行日粹,以清其有,以仰承源关洛而委新安之派,则吾又当与生修世谱,题曰《李氏冰壶谱》也。四方士为生赋壶月诗,繫于谱。生之轩,其不朽矣!

 

  龙集己酉春二月花朝庚辰,会乩抱遗叟杨祯廉夫甫在云间之拄颊楼,试老陆画沙锥书也。

 

  就此致意孟京,近日妙书过文东远甚,可副墨一本张其轩。

 

  壶月轩主人李恒,字守道,江阴人[3]。文中“先庐燬于兵”指的是至正十一年(1351)爆发了由徐寿辉、陈友谅、张士诚、朱元璋等人领导的元末农民战争,湖北、江西、安徽、江苏各地都遭兵火。当时一位江阴籍、迁居松江的著名诗人王逢(1319-1388),在其《朱夫人》诗序中记录了一位江阴官员之妻遭难的经过:“至正十六年,江阴乱,夫人依其父,居松江之上海。未几,上海县陷,苗军复县,大掠。”[4]或许,李恒也是在至正十六年(1356)因兵乱迁居上海。

 


杨维桢《壶月轩记》局部

 

  乱世之中,文人的劳动能力不足,也缺乏出仕的机会,生存环境甚为艰苦。元人董纪有诗《壶月轩为李守道》,描写李恒家中“素壁穹窿类雪窝,窗虚帘薄受明多”[5]。李恒“家虽窭”,但能够“新筑草堂数桯,堂之偏,别构一轩”;而且,杨维桢每次路过他家,“过必觞余于轩,繙校典籍,辨书画”,这些都说明李恒拥有一定的财力,还有书画收藏。诗人王逢与李恒也有交往,为之题画《许由还山图》[6]。许由是尧舜时代隐居不仕的典范,李恒以这张画来表明自己“不肯苟仕进为乾没计”的志向。

 


杨维桢《壶月轩记》局部

 

  壶月轩在什么地方呢?《壶月轩记》说:“余放舟黄龙浦达□海,必道过其门。”黄龙浦古称春申江,据说是战国时期春申君黄歇主持疏浚的人工河道。宋元时期的黄龙浦,将青浦、昆山交界处的淀山湖水引导向东,再折向北,汇入吴淞江,至吴淞口入海(明代因吴淞江淤塞,拓宽黄龙浦,吴淞江等水系都汇入黄龙浦,称黄浦江,上海的地理格局由此大变)。以黄龙浦为界,分为浦西、浦东两部分。杨维桢多次行舟黄龙浦,如至正二十年(1360)四月“过黄龙浦,游海上,观三神山,经南北蔡(今浦东北蔡镇)”[7],二十一年(1361)七月经黄龙浦抵鹤砂(今浦东下沙镇),为道士邹复雷跋《春消息图》,等等。元代松江府下辖华亭、上海二县,华亭在南,上海在北,故可推知“辟地上海之渔庄”当在黄龙浦沿岸偏北的位置,应在北蔡之北。又,倪瓒《壶月轩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题跋中钱凝诗句“渔庄人住浦西村,知是延平老裔孙”,指出壶月轩所在的渔庄,在黄龙浦西岸。

 


倪瓒《壶月轩图》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文中谈到“冰壶秋月”的出典,与南宋学者李侗(1093-1163)有关。李侗字愿中,南剑州剑浦(今福建南平)人,世称延平先生。为程颐的二传弟子,再传授于朱熹。他一生述而不作,但在理学的传道继统上有重要地位。《壶月轩记》中说李侗“箪瓢屡空,晏如也”出自朱熹撰《延平李先生行状》所云“箪瓢屡空,怡然自适”,杨维桢信手拈来,写入文中,可见他对朱子儒学的精熟。


  杨维桢《壶月轩记》册页的重要性,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讨论:

 

一、格式上,铁崖文稿墨迹的典型

  杨维桢是元末最著名的文学家、书法家。他是绍兴诸暨人,字廉夫,号铁崖道人、铁笛道人、东维子、抱遗叟等。泰定四年(1327)二甲进士。在元末混乱的官场难以施展抱负,仕途三起三落,多年漂泊于杭州、湖州、苏州地区。官至江西等处儒学提举,不赴,于至正十九年(1359)移居松江(今上海市),直至明洪武三年(1370)去世。杨维桢是元末铁雅诗派的领袖、竹枝词唱和的发起人、玉山雅集的灵魂人物、东南文坛的盟主,也是风格独特、影响深远的书法家。他晚年寓居松江的十一年,是他书法艺术的成熟期和高峰期。他传世的40多件书迹,其中八成是书于松江的。

 


杨维桢像 吴伟《铁笛图卷》

上海博物馆藏

 

  在杨维桢存世墨迹中,《壶月轩记》堪称是其最正式的作品之一。表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是纸上有乌丝栏,表明这是正式誊录本。

  乌丝栏是用墨笔划出的界格,因为制作费事,所以只用于正式文本。《壶月轩记》共五页,每页8行,前四页有乌丝栏。查杨维桢存世诗文墨迹共20多件,其中有乌丝栏的作品只有《周上卿墓志铭》《张氏通波阡表》等极少几件。在杨维桢(款)《致松月轩主札》中有这么一段话:“《松月记》久已脱稿,必欲老夫亲笔登誊。……先府君墓文,则付之小儿副墨录去。中秋前后,想松月清凉界中,不妨补亲笔也。”[8]这说明杨维桢的许多文章是由儿子或弟子誊录的,由“老夫亲笔登誊”代表着一种礼遇。

 


杨维桢《周上卿墓志铭》局部

辽宁省博物馆藏


其次是文本完整,标题、正文、落款一应俱全。

  杨维桢的落款有自己的习惯,文字很长,不但有时间、地点、姓名、字号、官职,还经常写明用什么笔、什么墨。《壶月轩记》落款为:“龙集己酉春二月花朝庚辰,会乩抱遗叟杨祯廉夫甫在云间之拄颊楼,试老陆画沙锥书也。”其中,“龙集己酉春二月花朝庚辰”指明洪武二年(1369)二月十五日;“会乩”即会稽,杨维桢是绍兴诸暨人,以此言其籍贯;“抱遗叟”是其晚年别号,是“抱朴遗叟”的缩略写法,抱朴典故出自《老子》;“杨祯”即杨维桢,其署名变化很多,有维桢、维祯、杨桢、杨祯、杨木贞等;“廉夫”为其字;“云间”为松江别称;“拄颊楼”是其斋号,“拄颊”指以手支颊、悠闲自得,与其晚年风月福人、嬉春道人等别号相表里;“画沙锥”是杨维桢特制的毛笔。

 


杨维桢《壶月轩记》局部

 

  《壶月轩记》末尾还有一段附言:“孟京近日妙书,过文东远甚,可副墨一本张其轩。”这是杨维桢不多见的对他人书法的评价,提到的孟京、文东都是当时松江文人中善书者。

 

  先说知名度较高的陈璧,字文东,号谷阳生,华亭人。“少颖悟,以文学知名。尤善书篆隶真草,流畅快健,富于绳墨。洪武间以秀才任解州判官,调湖广、郴州,卒。郡人学书者,皆宗之。”[9]陈璧初见杨维桢时年纪很小。1985年纽约苏富比拍卖过一件陈璧书于明洪武十一年(1378)的《行书诗轴》,左侧有四行章草跋语,自云“余年十三四时识慧古明于铁厓先生之门,知其善小楷书,且有能诗声”[10],可见陈璧十三四岁已经认识杨维桢,时间可能在至正九年、十年杨维桢授课松江璜溪时期。后来陈璧为松江府学诸生,至正二十三年(1353)杨维桢为陈璧《次韵铁崖先生草玄台诗》[11]加点。至正二十五年(1355)杨维桢为陈璧评诗,著录于《大观录》[12]。陈璧擅草书,为明初松江书家之代表。

 

  至于孟京是谁,后文再述。

 

第三是钤印最多

  《壶月轩记》首行有起首章“东维叟”、压脚章“铁史藏室”,末尾钤“李黼榜第二甲进士”、“廉夫”、“铁笛道人”、“九山白云”,共达六方。后四印都是杨维桢晚年常用印章,开头两方印稍微说一下:



杨维桢《壶月轩记》“铁史藏室”

 

一、“铁史藏室”朱文印。

  杨维桢因撰《三史正统辨》讨论修宋、辽、金史的正统问题,得“铁史”[13]之号。在杨维桢《东维子文集》中,有多篇文章皆自称“铁史”。其学生徐固《次韵琅玕子来诗》云:“新诗随手写银光,远寄江南铁史杨。”学生徐章《次华阳巾歌》云:“铁史文章金石坚,铁史法书草圣贤。”[14]说明时人也以“铁史”称呼杨维桢。“铁史藏室”为其斋名。至正二十五年(1365)撰《雪庐集序》文末云:“至正丙午夏五月朔日,抱遗道人书于云□铁史藏室。”[15]。这个“藏”字,取行藏之意,也暗含了许多无奈。尽管杨维桢以精研《春秋》名世,尽管其《三史正统辩》在学界得到推重,但他这篇史著并没有得到朝廷认可,只能藏之名山。铁崖晚年书迹《题杨竹西小像卷》《张氏通波阡表》《如心堂记》《壶月轩记》《芝庭处士墓碣铭》皆钤盖这方“铁史藏室”朱文印。

 


杨维桢《壶月轩记》“东维叟”

 

二、“东维叟”朱文长方印。

  杨维桢的文集为《东维子文集》,是以此别号广为人知。杨氏自称“东维子”,最早见于至正十八年(1358)他向太尉张士诚呈送驭将、求才等“五论”,书信末尾说:“幸采而行之……否则麋鹿复上姑苏台,始忆东维子之言,于乎晚矣。”[16]杨维桢去世前亲撰《铁笛道人传》,文中云:“有以所为文白于上,用玄纁物色道人五湖间,道人终不起。因诡名东维子,又号抱遗老人。”[17]玩其文意,应当指有人向上推荐杨维桢,授予其更高官职,而杨维桢没有去。这正与他遭遇建德之难、逃至杭州后,至正十八年(1358)未赴任江西等处儒学提举(从五品)之事相吻合。故“东维子”是他决定归隐时所取的别号。

 

  “东维”为星宿名,位于东方。《庄子·大宗师》云:

 

  “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成玄英疏:“傅说一星在箕尾上,然箕、尾则是二十八宿之数,维持东方,故言乘东维、骑箕尾。”

 

  相传傅说是商王武丁时期的相,因居功至伟,死后变成天上的天策星。该星座位于东方苍龙七宿中的箕、尾之间,故称“乘东维、骑箕尾”。杨维桢的名字中有“维”字,他所处方位在东,且以此典故暗喻贤才升仙而去,故号“东维子”。

 

  至正十八年(1358)以后的铁崖文章中,署“东维子”、“东维叟”的甚多,他还有“东维子”朱文、白文长方印各一方,经常用于墨迹起首处。“东维叟”朱文长方印仅见于《壶月轩记》,风格与“东维子”朱文长方印一致,也是真印。

 


 

  笔者曾撰文指出,杨维桢是元代拥有印章最多的书画家,常用印多达40方。在杨维桢近50件存世书迹中,钤盖四方及以上印章的作品有19件,占比将近四成——其中钤盖五印的有9件,钤盖六印的有4件。六方印章,是杨维桢单件书法钤印数量的极限,也可见他对《壶月轩记》这件作品的重视。

 

  观察杨维桢各种传世墨迹,可以看出他钤印的标准位置有三处:一在右上角,称为起首章;一在右下角,称为压脚章;一在文字末尾(左侧),可以钤盖姓名、字号、斋室印多方。他经常在作品末尾连续钤盖三四方印章,如《晚节堂诗帖》等11件书迹末尾连钤三印,《跋商山四皓图卷》等8件书迹末尾连钤四印,这已经成为杨维桢的特殊用印习惯。这种做法有可能受到宋代米芾的影响(米芾曾在《褚摹兰亭序》题诗后面连续钤盖七印),但米芾偶一为之,杨维桢却是经常连钤数印,这在元代书画家甚至中国书画史上都是罕见的。

 


杨维桢《晚节堂诗帖》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故而,从乌丝栏、文本格式、钤印几个方面来看,《壶月轩记》都是最正式、最完整的,是杨维桢精心用意之作。

 

二、书法上,铁崖最晚期的代表作

  《壶月轩记》书于明洪武二年(1369)二月十五日。除了那件真伪尚有争议的《芝庭处士虞君墓碣铭》(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藏)之外,《壶月轩记》是杨维桢存世的有明确纪年作品中最晚的一件。同年他还写过《梦游海棠城记卷》(天津博物馆藏),时间是正月十五日,比《壶月轩记》早一个月。

 


杨维桢《梦游海棠城记卷》

天津博物馆藏

 

  虽然是去世前一年之作品,但《壶月轩记》的线条弹性十足,神采焕发,毫无衰颓之象。这是因为,古稀之年的杨维桢身体一直很好。宋濂说他“晚年益旷达,筑玄圃蓬台于松江之上,无日无宾,亦无日不沈醉。当酒酣耳热,呼侍儿出,歌《白雪》之辞,君自倚凤琶和之。”[18]这种生活状态说明杨维桢绝非一位身体羸弱的老人。查洪武二年(1369)杨维桢的行踪:

 

  正月十二日,率弟子访张麒三味轩;春,赴常熟访虞伯源;八月,书《画沙锥赠陆颖贵笔师序》;十二月,应召赴金陵修礼乐书。这些外出活动也能证明他的健康状况。至于次年(1370)五月杨维桢因肺疾去世,与他修书积劳成疾、没有得到及时医治有关。

 

  杨维桢的书法,早年学赵孟頫,后来学欧阳询和章草,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面貌,在中国书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中国艺术自古就有抒情写意的传统。杨维桢发扬了这一传统,成为元代后期书风变革的关键人物。他在“宗唐复古”的旗帜之下,于诗歌推崇“诗鬼”李贺的独特审美。铁雅诗风、铁崖书风,风格鲜明,意象独具,其实殊途同归,都是他个人情性的外化表现。其书法具有强烈的自我表现和感染力,打破了元代书法赵孟頫一统天下的风气。

 


杨维桢《壶月轩记》局部

 

  在书写形式上,杨维桢把章草笔法融入行、草书,形成了诸体杂糅、奇姿异态的崭新风貌,开创了“破体”章草的先例。若论元代复兴章草,赵孟頫是第一代人物,他把章草刻帖转换为墨迹,丰富其笔法内涵。虽然这样的章草和汉代章草笔法不同,但这种精巧工整的文人化章草,在那个时代是具有新意的。视野狭窄和独持偏见,反而造成了特殊的赵氏章草书风。到了杨维桢,他要在赵孟頫、邓文原章草的基础上有所发展,就要思考新的路径。

 

  杨维桢的存世作品没有一件是纯粹的章草,大多是章草与行、草字形混用,章草在全篇中所占比例不等,有时达到五成以上,有时仅占一二成。章草字字独立,笔短意长,具有隶书的波磔笔法。如果上下字牵连,就是行书和今草的写法了。杨维桢章草作品大多字字独立,不过也时常出现上下二字的牵连,偶有三个字的牵连,这在《壶月轩记》中也可看到,令他的章草书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面貌和鲜明的个人特征。

 


杨维桢《壶月轩记》局部

 

  以章草与行、草杂糅运用,杨维桢并不是突发奇想,而是有其历史根据。这个根据来自王羲之书法和唐人的“破体”理论。我们知道,王羲之信札墨迹大多是楷、行、草三体杂糅,依据东晋时已经成熟的楷书、草书来建立行书的技法规范。元人陆友说:“赵子昂学士尝以皇象章草与王右军参考,十得八九。盖右军草书,本出于此。”[19]是说赵孟頫发现王羲之书法来源于章草,那么章草与二王书法就有着天然的血缘关系,二者之融合不存在明显的障碍。由于杨维桢中年以前的书法以行书为主,晚年涉足今草和章草,那么他取法章草以后,很自然地就把章草与行、草融会起来。是以徐利明教授指出,元代章草书复兴取得了三大创造性成果:一是章草写出了新风貌,以赵孟頫为代表;二是章草、今草的合成,以康里巎巎为代表;三是章草、行书的合成,以杨维桢为代表。[20]

 


 

  很多人说杨维桢书法是粗头乱服,其实这是对其大字的印象。而铁崖的小字书法,点画极其精到挺拔,无一字不凝重,无一字不生动。作为杨维桢最晚期的小字典型,《壶月轩记》展现了其毕生对于书法的理解,不仅仅是笔墨技法的了得,更重要的是见其才,见其学,静穆古雅,矫健如龙,动静之间令观者目眩神驰——这也正是杨维桢诗心文胆之所在。

 

三、工具上,画沙锥所书样本

  至正初年,杨维桢曾在湖州长兴的东湖书院执教两年。在音乐方面,他得到一支大铁笛,自号“铁笛道人”;而在书法方面,他对湖州制笔业有了更多的了解。元代的湖州已经取代宣城,成为新的制笔中心,从业人数和技术水平都是全国之冠。杨维桢与湖州一些著名笔工交往之后,通过试用不同品种的毛笔,逐渐形成了对毛笔的特殊偏好。杨维桢晚年书法线条的力量感特别突出,不论线条粗细或者润燥,笔尖压纸的力度极强。这与他采用的特殊毛笔有关。

 


杨维桢《壶月轩记》 “画沙锥”

 

  杨维桢经常在书法落款时写出毛笔名称和笔工姓氏,如《壶月轩记》落款:“在云间之拄颊楼试老陆画沙锥书也。”其他例子还有:

 

  《题倪瓒溪山春霭图》:在沧州轩试老温旧颖。

 

  《小游仙辞序残卷》:在竹洲馆试老温笔。

 

  《如心堂记》:在云间能有斋试老温新缚铁心颖书。

 

  《草书选评诗卷》:在云间草玄阁试奎章赐泚,赋贵所缚铁颖书。

 

  《跋李西台六帖》:在云间草玄阁试老陆铁颖书。

 

  《赠装潢萧生显序》:在云间草玄阁试铁心颖书。

 

  《杨铁厓诗帖》:在任老人读易斋试新制铁心颖书。

 

  《画沙锥赠陆颖贵笔师序》:在云间之拄颊楼试画沙锥。

 

  《友闻录序》:在小蓬台试陆颖贵枣心笔书。

 

  《干山志》:试老陆乐墨书。

 

  《跋赵孟頫与王觉轩诸札》:在卷素斋试沈先生乐墨。

 

  由以上举例可知,杨维桢常用之笔有铁心颖、画沙锥、枣心笔、乐墨等,其中使用频繁的是铁心颖、画沙锥。这是什么样的毛笔呢?

洪武二年(1369)八月一日杨维桢撰《画沙锥赠陆颖贵笔师序》:

 

  吴兴陆生某有才学而隐于笔工。其仲氏颖贵……而制之精者,标其号曰画沙锥。尖圆遒劲健,可与古韦昶争绝。余用笔喜劲,故多用之。称吾心手,吾书亦因之而进。颖贵亦自贵,虽势要求之而不可得。别襆之以锦,署曰:非会稽铁史先生弗能。知宣州诸葛氏云:柳学士能书,当留吾笔,否即退还。未几,果退还。叹曰:代无右军,何以用吾笔?而颖贵欲以吾当右军,曷当?惜予老矣,所书今不过山经野史,汝锥之功,无以用之以利天下,徒为祝锥辞。[21]

 

  从以上描述来看,画沙锥是一种古法制作的短锋硬毫笔,以“尖圆遒劲健”为特征。而在五年之前的至正二十四年(1364),杨维桢为笔师陆颖贵写过另一篇文章,谈到陆颖贵“常以丰狐之毫或麝毛须制以遗我,且曰史铁史铁心颖也。予用之,劲而有力,圆而善任,使舍其制而用它工,则不可书矣。”[22]

 

  杨维桢所用的毛笔,基本上都出自湖州著名的制笔世家陆氏、温氏和沈氏。元末知名的陆氏笔工有陆颖贵、陆文俊、陆文宝等。这些技艺精湛的笔工时常周游东南各地,推销他们的毛笔,并请名家为他们题咏鼓吹。铁心颖、画沙锥都是陆颖贵的招牌产品,则《壶月轩记》“试老陆画沙锥书也”,“老陆”应该就是陆颖贵了。

 

  既然杨维桢特别重视他所用的毛笔,经常在作品后面写出毛笔名称,且他自言“余用笔喜劲,故多用之。称吾心手,吾书亦因之而进”,那么,他用画沙锥书写的作品定不在少数。

 


马琬《春水楼船图》杨维桢题诗

华盛顿赛克勒博物馆藏

 

  如果以杨维桢早期、晚期的墨迹比较,线条的质感和硬度是不同的。早期的《马琬春水楼船图题诗》、《鬻字窝铭》,线条以平铺为主,较为肥厚。晚期书迹则线条圆浑劲挺,立体感很强。造成这种差别的原因,除了用笔技巧之外,当与毛笔性状的改变有关。随着赵孟頫书法风靡天下,去除了笔柱的湖州笔也流行全国。杨维桢与湖州笔工的交往加深以后,他开始试用古法制作的笔。有柱有披的硬毫笔,给他带来特别爽劲的体验。其实,赵孟頫主张书法“复古”,但他的毛笔并没有恢复晋唐古制,而杨维桢不仅上追晋唐之书,还要追晋唐之笔,这就是更加彻底的复古。

 


杨维桢《鬻字窝铭》局部

北京故宫博物馆藏

 

  以杨维桢大字、小字相比较,线条的形态也是不同的。其小字行草书,如《张氏通波阡表》《壶月轩记》,线条锐利,提按对比大,忽肥忽瘦,变化多端,正如清人翁方纲说“古今来,尖笔而肥者,杨廉夫也”[23]。而其大字作品,如《草书溪头流水诗轴》、《跋邹复雷春消息图卷》、《真镜庵募缘疏卷》等,都是起笔蘸浓墨,一字未完即转为渴笔;而且蘸墨后线条增粗,正常蓄墨量的线条都较细,这些都是小笔写大字的特征。笔者推测,杨维桢写小字多用狐毛、麝毛等硬毫制作的铁心颖、画沙锥,写大字则用有羊毫成分的枣心、乐墨等散卓笔。

 


杨维桢《跋邹复雷<春消息图>卷》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杨维桢《真镜庵募缘疏卷》

上海博物馆藏

 

  研究杨维桢独具个性的书法风格,离不开他使用的特殊毛笔。《壶月轩记》作为其存世墨迹中唯一写明用“画沙锥”书写之作,有着重要的样本意义。

 

四、题跋上,元贤墨迹新发现

  《壶月轩记》最早刊印于日本《书道全集》第19卷(平凡社,1932),然册页中元贤六家题咏不曾刊出,几十年来的研究者都不知有题跋存在。在2021年保利春拍上得以呈现的元贤六家《壶月轩诗》题咏,分别为李毅、赖善、俞参、董佐才、张枢、张奎所作,其中除张枢、张奎偶有书迹存世之外,另四人墨迹皆未曾见,可称孤品。而且,通过这几件元人题咏,还可串联起更多的元代文人书法,丰富我们对于元代书法史的认识。

 

  题咏一,李毅篆书题诗:

 


杨维桢《壶月轩记》李毅题咏

 

  “壶月轩中冰玉清,吾宗神秀继家声。阴冰银汉潜虬蛰,霸吐瑶台顾兔生。虚白半间含混沌,空明千里接蓬瀛。藏身自有仙公术,乾没何须世上名。西夏李毅。”钤印“天地一蘧庐”。右上角半印似为“藏密斋”。

 

  这幅小篆书法虽无界格然字字规整,笔法娴熟,与元代赵孟頫篆书风格相近,水准甚高。江健《元代篆书研究》[24]附录《元代善篆书家一览表》统计了有记载的元代善篆书者97人,却无李毅,说明这是元代篆书的新发现。关于李毅,据《元统元年进士录》载:

 

  “汉人南人第二甲:李毅,贯吉安路[庐]陵县延福乡,儒户。《书[经]》。字弘略,[行]一,年卅,十月初七日□时。曾祖文昌,宋□□□生。祖省忠,万安县儒学教谕。父以明,播州[儒]学正。母郭氏。重庆下。娶赵氏。乡试江西第十三名,会试第四十九名。授瑞州路同知新昌州事。”[25]

 

  元统元年为1333年,由此推知庐陵李毅生于1304年,比杨维桢小八岁,同为二甲进士,且有任官浙东的经历。但庐陵李毅是否就是为《壶月轩记》题咏之人,尚缺乏更多佐证。

 

  至于署“西夏李毅”,则有可能是西夏党项族后裔,但也不确然。西夏在今宁夏、甘肃、内蒙西部一带,这也是陇西李氏的起源地,西夏皇族拓跋氏就改姓李(唐朝赐姓)。1227年,西夏亡于蒙古,大批西夏人东迁汉地,与汉人杂居。在杨维桢的朋友圈中,诗人高起文(昂吉)、邾经就是流寓东南的西夏人后裔。昂吉是色目人,世居宁波,署款“西夏昂吉”;邾经却是汉人,世居扬州海陵(今泰州),署款“陇右邾经”或“西夏邾经”。这说明“陇右”“西夏”只是表明祖籍地,并不一定是色目人身份。

 


杨维桢《壶月轩记》李毅题咏 局部

 

  此外,印文“天地一蘧庐”,让我们想到倪瓒的诗句“天地一蘧庐,生死犹旦暮”,这是他在洪武初年为苏州一位隐士蔡质所作《蘧庐诗》。“蘧庐”典故出自《庄子》,指临时休息的房子。宋人苏轼有句“人生何者非蘧庐,故山鹤怨秋猿孤”,黄庭坚有句“此身天地一蘧庐,世事消磨绿鬓疏”。仅由此印文无法提供更多的信息。

 

  题咏二,赖善行书题诗:

 


杨维桢《壶月轩记》赖善题咏(右)

 

  “小轩结构敞虚明,佳句从容对客评。玉兔捣霜秋换骨,银蟾出海夜含精。寒生虚白冰初合,光澈空青斗半横。最爱延平明哲在,孙枝奕晔继家声。赖善。”无钤印。

 

  此页书法有很高水平,笔法精妙,结字严谨,签名可见欧楷根柢。赖姓人口稀少,主要分布在福建、广东等南方地区,元代见诸记载的赖姓人极少,有较高文化水平的也极少,在杨维桢交游圈中仅知赖良一人。赖善或即赖良,字善卿(善良互训),天台人。宋代名臣赖好古后裔,世代为儒。流寓松江课徒授馆,为杨维桢弟子。他最大的贡献,是编选元代吴越诗歌二千余首,至正二十一年(1361)请杨维桢删至三百余首并赐序,成《大雅集》八卷。这是元代一部重要的诗歌选集,因而赖良也是元代诗歌史上的一位知名人物。

 


杨维桢《壶月轩记》赖善题咏 局部

 

  元末松江文人董纪《渔隐为赖善卿》诗云:“钓船随处可为生,二十余年不到城……南往北来无定迹,恐人情熟渐知名”[26],说他隐居二十年,足迹不入城市,不过因为南北周游,名声渐起。赖良与苏州的陈基、昆山的顾瑛等人都是好友。至正二十一年(1361)立秋日,杨维桢作《赠元璞诗,寄节判相公》诗序云“赖善卿到嘉禾,为予作金粟道人(即顾瑛)诗使”[27],当时玉山草堂主人顾瑛因为战乱避居浙江嘉兴,赖良有嘉兴之行,杨维桢就托赖良转交诗稿给他。

 

  题咏三,俞参小楷题诗:

 


杨维桢《壶月轩记》俞参题咏(左)

 

  “壶月轩窗幽且洁,虚明莹彻贯中央。山河动影金波溢,宇宙无尘玉露凉。雪碗蔗浆寒欲冻,风帘桂子夜飘香。李生表里清如许,绝似求仙费长房。俞参。”钤印四方:“俞”、“或山而樵或水而渔”、“渔庄小隐”、“畊读庄”。

 

  在杨维桢《东维子集》卷二十三,有他为郑茂才作《初斋铭》和为王茂才《止斋铭》,称“两生皆俞参门士”,然无更多资料。笔者翻检元人诗文集,在董纪《西郊笑端集》读到《畊读庄为俞原鲁》七律,姓俞且斋号相同,乃知俞参就是俞原鲁!此诗云:“鸐鵛湾头一草堂,绕墙桃李绕隄桑。宽如五柳陶家宅,僻似百花工部庄。雨洗春犁闲倚壁,风吹故纸乱堆床。庞公虽道为农好,也欲教儿识数行。”[28]诗中用东汉庞德公的典故,比喻俞参是一位隐士,住在鸐鵛湾头的草堂里,半耕半读。俞参别号“渔庄小隐”,李恒辟地“上海之渔庄”,“渔庄”假使是特定之地名,二人住所或相距不远。

 


杨维桢《壶月轩记》俞参题咏 局部

 

  董纪《西郊笑端集》收录董纪赠俞原肃、原鲁、原举兄弟的诗歌多达十几首,让俞氏兄弟的情况逐渐明晰起来。如《与俞原肃留别十首》小引:“原肃贵介,将复之武功。令弟仲基乃摘古人词中语,以别时容易见时难为起句……夫原肃去家二十年,仅能一拜丘陇,访其族人故旧,所存十无二三。”[29]则知俞原肃在武功(咸阳附近)任职,离家二十年方得返家。而他的弟弟,竟然是宋克《书孙过庭书谱》跋尾提到的俞仲基!

 

  杨维桢的忘年交、吴门书法名家宋克(1327-1387)经常往来松江,与松江许多文人有交往。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藏有宋克书孙过庭《书谱》册页,是其晚年书赠俞季明的,跋云:“仆与俞孟京、仲基以世交之谊,复从事文墨,相得甚亲。而二公锐意锺、王,至于执运转用之妙,皆悬腕为之,此绝无仅有也。乃弟季明年未弱冠……”[30]可知俞孟京、仲基兄弟与宋克的交往很深,而且都擅长锺王一路书法,得到宋克高度评价。但孟京、仲基究竟是谁,书法史上从未有记载。

 


杨维桢《壶月轩记》“孟京”

 

  再联系到杨维桢《壶月轩记》末尾所言:“孟京近日妙书,过文东远甚,可副墨一本张其轩。”便可知道,铁崖所言“孟京”就是宋克所言“俞孟京”。

 

  俞孟京是谁呢?元末赖良编《大雅集》卷三收录俞镐《拟古四首》,作者小传云“俞镐,字孟京,云间人”。《(嘉庆)松江府志》之《艺文志·集部》载:“大雅集,明俞镐孟京著。”[31]俞镐是否有与赖良同名著作《大雅集》暂且不论,他字孟京显然是明确的。查其书迹,有《与惟明书》(或称《倾仰帖》)信札二通传世,刻入《三希堂法帖》第二十六册。第一通有墨迹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信中提到“近舍弟从海陵归云中”,末尾署“云间俞镐”。第二通提到向惟明先生借阅梁昭王墓志、隋碑帖、智永千文,这些都是古代书法资料,可见俞镐的书法视野是比较宽阔的。二通信札书法或行或草,流畅生动,笔法字形明显出自《阁帖》二王体系。俞镐也擅诗,在赖良编《大雅集》中存诗五首。

 

  董纪《西郊笑端集》还有一首《次韵俞仲基送原肃》:“白头相遇酒盈卮,弟劝兄酬两莫辞。”是说弟兄二人白头相遇,此时又要分离。董纪还有《次韵答印俞原举》诗,“征袍空染贯城尘”表明俞原举在外从军。

 

  另外,董纪又有《亲戚情话诗》,诗序说:“故人俞原肃不远数千里,自武功来归访亲旧,于二十年后如残星之落落,存者无几。其弟原鲁已物故。原举挈家仕远方,惜不及见。”[32]写诗时间应在“白头相遇”之后的又若干年,俞原肃再返故乡时,弟弟原鲁已去世,原举仕宦远方。

 

  由以上资料提及的人物关系,笔者终可确定,三兄弟的顺序为原肃、原鲁、原举,俞原肃为孟京(名镐,镐京关联),俞原鲁为仲基(名参,孔子曰“参也鲁”),俞原举为季明。

 

  曾获杨维桢、宋克高度评价的俞孟京、仲基兄弟得以确认身份,而且都找到对应的存世书迹,丰富了我们对元代书法史的认识,何其幸欤!近代学者罗振玉在《壶月轩记》后跋中特别称赞“俞渔庄书亦清健入古,宋仲温之亚也”,可谓慧眼,一语点出俞氏书法与宋克的共通关系。《(正德)松江府志》曾载:“(宋克)游松江,寓城东,俞氏郡人多学其书。” [33]这里所谓“俞氏郡人”是否就是指俞孟京兄弟呢?我们不妨作此猜想。可惜的是,尽管俞氏兄弟年轻时有很好的书法基础,但由于明初的高压政治环境和远宦经历,使得他们湮没在历史风尘中,未能在书法方面施展应有的才华。

 

  题咏四,董佐才草书题诗:

 


杨维桢《壶月轩记》董佐才题咏

 

  “冰壶秋月清无比,爱尔名轩继祖风。尘世移来群玉府,梦魂疑入广寒宫。潜然阴火书窗下,飘落天香酒盏中。莫道生涯真冷淡,涣然心地自春融。董佐才。”钤印四方:“胥山人”“三馀之学”“隐居行义”“董良用”。

 

  书法瘦劲,结构有赵孟頫遗风。董佐才(1324-1376),字良用,号胥山人,斋名释耕所,上海人。洪武年间出任茂名(今广东茂名)、洛容(今属广西柳州)知县,死于任上。他的诗在赖良编《大雅集》中存录较多,共有9首。

 

  董佐才与杨维桢的许多弟子有交往,如他为华亭朱芾作诗《题华亭朱孟辨篆冢诗卷》,历数仓颉、史籀、李斯、许慎、李阳冰直至元代吾衍、周伯琦,然后曰:“复有朱茂才,好古情欲颠。一扫世俗书,习篆忘食眠。秦望并之罘,碧落兼新泉。小者案间列,大者屋壁悬。平生囊橐资,多充买碑钱……”又为天台刻工卢奂作诗《方寸铁为卢仲章赋》:“方寸铁,百炼刚。吹毛剑锋秋水光,镌勒妙拟郚竹房。倒薤文,连环钮,通侯累累悬肘后。伏龟趺,蟠螭首,颂德纪功垂不朽……”[34]由杨维桢撰文、卢奂镌刻的《嘉定州重建儒学记》残碑至今仍在嘉定孔庙保存。

 


杨维桢《壶月轩记》董佐才题咏 局部

  

  王逢《题董良用徵士释耕所》:“百亩私田十尺庐,释耕为乐野人如……老予拟就庞公隐,岁暮相看两鬓疏。”[35]董纪《与胡彦恭同宿释耕所之西轩》:“侍儿先欲寐,意似怪眠迟。”从诗中写到的田产、仆佣来看,董氏家境还算不错。其父董成,字性存,有诗名。弟董纪,字良史,亦擅诗文。《松江府志》载:“纪词翰俱美,凡赋咏一出,则脍炙人口。洪武初举任江西按察佥事,寻引疾归。所著有《西郊笑端集》。”[36]

 

  题咏五,张枢行书题诗:

 


杨维桢《壶月轩记》张枢题咏

  

  “冰壶如雪月如冰,之子轩居惬野情。水占白云秋万顷,天开清镜夜三更。锦袍诗好蛟精泣,玉笛声高鹤梦惊。我亦乘槎老仙客,能来与子结沤盟。西神山道士张枢。”钤印四方:“林泉民”、“书巢”、“陈留张枢”、“张梦辰印”。

 

  张枢是元末明初的名士,字梦辰,号书巢生,其先陈留人,居华亭,筑室曰“读书庄”。张枢善诗文,工行楷,寿逾八十。故宫博物院藏蔡襄《自书诗卷》,有张枢题跋。

 

  私人收藏的一件张枢“呈东维先生(即杨维桢)”诗稿墨迹《兵后五首》[37],点画结字特征与《壶月轩诗》一致,落款自称“学生张枢再拜上”。在日本收藏的《草玄台诗诸家次韵诗册》中,有张枢二页诗稿,都有杨维桢亲笔加点。另外,杨维桢墨迹《有馀闲说》中写道,该文是松江青龙镇的杜隐君“介吾友生张梦臣(辰)征说”。这些都说明张枢是杨维桢关系较近的弟子。确实,张枢在学术方面继承了杨维桢衣钵,主攻《春秋》。杨维桢以《春秋》中进士,在元末被聘为松江府学主讲《春秋》的教师,而张枢为明初松江府学的训导(副职)。贝琼《林泉民传》云:“林泉民者,陈留张氏字梦臣。居华亭之城东门,日与子弟数十人讲《春秋》经。”[38]

 


杨维桢《壶月轩记》张枢题咏 局部

 

  署款“西神山道士张枢”,这是史籍未载者,很让人疑惑。西神山即无锡西郊的惠山,昔人多有诗咏,莫非张枢曾经在无锡做过道士?笔者在王逢《梧溪集》读到一首《林泉民歌赠无锡张相梦辰枢明经修行累辟病辞》[39],说明张枢确实与无锡有关系,详情待考。无锡籍文人、画家倪瓒与张枢也有交往,有《次韵赠林泉民张孟辰》诗。

 


陆居仁《苕之水诗卷》张枢和诗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在故宫博物院藏元代“松江三高士”之一陆居仁《苕之水诗卷》之后,有张枢的和诗《次韵云松先生古诗一章》,小楷精心写就。然张枢存世墨迹皆为行书,与此颇为不类。此作钤印五方:“书巢”、“读书庄图书印”、“或山而樵或水而渔”、“陈留张枢”、“张梦辰印”。其中“书巢”、“陈留张枢”、“张梦辰印”三方与《壶月轩记》相同;“读书庄图书印”也是张枢印鉴无疑,董纪有《读书庄为张梦辰》诗为证;但“或山而樵或水而渔”在《壶月轩记》中钤盖于俞参题诗的旁边,应是俞参的印章。俞参的印章为何盖在张枢落款的下方呢?在李雪松、孙田二位专家的讨论中,李雪松先生提出:《苕之水诗卷》张枢题诗或是俞参代笔?孙田博士持之与《壶月轩记》俞参小楷逐字对照,竟然笔迹特征高度吻合,“清”“费”等字几乎相同。笔者也认同这一看法。这样,因为有了《壶月轩记》的出现,一下子“发现”了俞仲基的两件墨迹,真是意义非凡!

 

  题咏六,张奎草书题诗:

 


杨维桢《壶月轩记》张奎题咏

 

  “懒随飞杖步天衢,醉叱寒蟾下玉壶。银汉金波秋不散,锦袍仙客夜同孤。人间楼阁疑云表,天上山河落座隅。料得主翁清不寐,赋诗行酒坐氍毹。陈留张奎。”,钤印三方:“张”“括囊生”“陈留张奎共辰之印”。

 

  张奎生平事迹不详,从印章内容看,他字共辰,号括囊生,祖籍陈留(今属河南开封)。董纪《述怀寄张拱辰判簿二首》:“行藏不必问如何,半百光阴撚指过。心在五湖忘世久,眼空四海阅人多……”[40]说明张奎曾在地方政府任职,判簿是判官、主簿的简称,是地方官员的僚属,掌管司法、文书等事务。

 

  因张枢字梦辰,其弟壁字景辰,而张奎字共辰,都有一“辰”字,且籍贯陈留,三人或为兄弟。在赖良编《大雅集》中查到张枢《得共辰弟诗次韵寄安庆建宁二弟》,首句为“三弟一书归,经年万事违”[41],则可确知张奎为张枢三弟。

 


杨维桢《壶月轩记》张奎题咏 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元人法书册》有张奎一件章草墨迹《题同畊所》:“犁鉏何必事朝朝,漫有诗书伴寂寥。风雨不须占稔岁,圣贤自与对清宵……”书风与宋克颇为接近,水准很高。而这幅《壶月轩诗》展现了张奎的今草书法,二者明显出于一手,可靠性毋庸置疑。

 


《元人法书册》张奎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综上,从杨维桢《壶月轩记》册页的题咏唱和中,可以看到壶月轩主人李恒与以杨维桢为首的松江文人张枢、张奎、赖良、俞参、董佐才、董纪等有广泛的交往,以及他们相互之间密集的唱和。细观这套册页,十页黄笺纸以及诸家所用印泥高度一致,笔者怀疑,这些纸张、印泥都是由壶月轩主人提供,也就是说,这些诗文墨迹是在壶月轩中完成的。这些元贤书迹与印鉴,是珍贵的文化艺术遗产,为元代书法研究提供了新的资料。正如罗振玉在册页后跋中说:“俞渔庄书亦清健入古,宋仲温之亚也。尝谓元代书家自有体势,颇取法于史游、皇象,往往凌驾天水(指宋代)诸贤。世之论书者,推晋唐为书学最盛之世,抑知至有元且变化未有已耶!”强调了元代书法自有体势、变化未已的特点。

 


 

  另外,李恒还于洪武四年(1371)八月邀请大画家倪瓒为他作《壶月轩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并将时人周圻、冯以默、胡俨、黄常、钱惟善、僧广益、管昭、沈瑜、钱凝、韩信等题咏一并装裱为长卷。元末因战乱而集聚松江的文人群体,是一个特殊的文化现象,崔志伟《元末明初松江文人群体研究》一书对此有专门研究。《壶月轩记》册页和《壶月轩图》长卷这两组作品,包含杨维桢文、倪瓒画以及16位元末明初松江文人题咏,反映出当时该地文人在贫寒而动荡的生活中,是如何以苦为乐,经常在一起雅集交游、赋诗作画,从而展现出文化艺术强大的历史穿透力。

 

  在《壶月轩记》末尾,有近代著名学者罗振玉(1866-1940)小字长跋,记载了册页曾由盛昱收藏、后来流入日本的经过:

 


杨维桢《壶月轩记》罗振玉题跋

 

  杨铁崖壶(月)轩记册子。宗室伯熙祭酒盛昱所藏。祭酒以文章节概名当世,以国步日非,中岁挂冠,郁郁以没。家有意园,所储书画图籍金石文字不务多得,而鉴别颇精。予官中朝,祭酒厌世已数年,无嗣,以族子承继旧藏,尚无恙。庚辛之际,厂肆恶贾与宵人某都统者,睒睒其厚藏,乃以声色博弈诱祭酒嗣子,于是意园旧藏悉以偿博负,遂为某俗及某宵人所有,而清閟空矣。其宋元槧本归国贼袁氏,祭酒九泉有知,有余痛焉。数年以来,予得郁华阁古金文册子及古礼器数事,其书画多入贾舶,散诸海外,此册其一也。念祭酒一代名德,身后所遭乃如此,彼厂肆恶贾虽以暴疾死,而某都统者尚健在,怙恶如故,天之所福善惩恶者,固如斯耶,抑尚有严罚在其后耶?爰书册尾以竢之。宣统丙辰八月上虞罗振玉记于海东寓居之后四源堂。钤印:罗振玉印、罗叔言。

 

  罗振玉题跋之时,此册在日本收藏家山本悌二郎手中。罗振玉收藏有杨维桢《如心堂记》,故他对杨维桢的笔迹甚为熟悉,《壶月轩记》跋文评论“铁史书如出海珊瑚,悬崖霜柏,光莹四照,柯干峭拔”也甚为到位。山本去世之后,此册为日本大书法家青山杉雨(1912-1993)所得。台湾篆刻家王壮为的篆刻集中收录了他1975年刻 “白云堂”印,边款云:“青山杉雨先生近得杨铁崖壶月轩记真迹,喜以名斋,属为刻此。壮为,乙卯。”[42]因《壶月轩记》末尾钤盖“九山白云”,故青山杉雨请王壮为刻“白云堂”印以纪之。青山是杨维桢的铁杆粉丝,他还收藏了一件杨维桢重要墨迹《张氏通波阡表》,刻“获廉斋”(杨维桢字廉夫)印钤盖其上,后来捐赠给东京国立博物馆。

 


杨维桢《张氏通波阡表》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作为元代的文章巨公、书法大家,杨维桢的诗文墨迹从当时就甚受珍视。然经历六百多年历史沧桑,尤其是元末战火,令他书写的大量诗文付之一炬,至今存世者包含题画在内,全世界范围内铁崖真迹仅40来件,可谓少之又少。《壶月轩记》册页是杨维桢去世前一年的精心之作,不论是书法还是纸张、文本、钤印都具有典型意义,可谓铁崖晚年书法的标准件。数百年来著录累累,递藏有绪,中日两国顶尖的收藏家、书法家都对它推崇备至,其艺术价值、文化价值都是非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