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写意文人画，写什么

　　■范长江

　　由于西方与东方文化背景的不同，西方绘画注重科学，中国绘画则倾向哲学，从而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绘画体系。在西方艺术家观念里，绘画是一门以素描为基础，用形与色来具象表现物体的艺术，追求写实、逼真。

　　我国传统绘画中，相对工笔、小写意而言，大写意更倾向哲学。（小写意、工笔仍保持写生，主体对客体物象外部描摹，追求画得像，尽量逼真，重在绘画技术的共性）大写意写的是精神，画的是文化。轻形似，重神似，轻技术，重艺术。宋代苏东坡以后的大写意文人画创作思想和形式，同样区别于西方从古典写实主义极端，走到今天的抽象极端。“抽象”虽然也是一种绘画元素，抽象画也算一种视觉艺术，但是根本无法与大写意相提并论。大写意非但包含抽象元素，而且依托“略形似”的客体物象，抒发主体内在情感，思想，用生命精神（人的心情、心愿、心思）创造出精神生命——以形写意的画作。“意”同“象”相关，称“意象”即为染上了主体思想感情的，艺术化、简约化了的客体形象。“意”除了与“象”相关以外，也和“境”连在一起，谓之“意境”。“意”作为主体思想，始终贯穿于大写意文人画作品中，追求的是一种不必太完整、太完善的“不到之到”“不似之似”的艺术效果。换言之，强调得“意”之际，“形”已经无关紧要不必重视了。“得意忘形”这句成语在此处不含贬义。

　　宋人苏东坡曰“善画者画意不画形”。清人方熏说“作画必须先立意，以定位置，意奇则奇，意高则高，意远则远，意深则深，意古则古”。吴昌硕自述“老缶画气不画形”。齐白石论画“贵在似与不似之间”。

　　由此可见，“大写意”乃中国传统绘画之灵魂、核心。可惜的是，如今许多习画者都不懂什么是“大写意”，关于这个问题，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恩师钱君匋就与笔者等后学有过多次讨论，总结出“大写意”绘画的八大要点：

一、学问大。

　　大写意的“写”判定大写意文人画不是画的，而是写的。这就要求画家必须要有深厚的书法功底，尤其是要有扎实的草书功底。（草书是书法中的大写意）大写意写的是文化，故也要具备相当的文学修养、造诣。

二、胸襟大。

　　大写意者，要学宰相，宰相肚里能撑船，要宽宏大量，胸怀大志，作品才有大气象。

三、见识大。

　　眼界要开阔，见多识广。真迹、佳作看多了，自然有利于作品创作。

四、手笔大。

　　大手笔作大写意，天经地义。

五、画胆大。

　　胆小如鼠，犹豫不决，作不成大写意。须得画胆包天，有过人气魄，才能下笔肯定、利落，如有神助，才会出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大佳效果。

六、境界大。

　　意境深远、博大，要见用笔、用墨。笔墨乃大写意文人画的基本构成元素，也是中国文人主体精神外在表达的一种形式。墨色要灵活，笔触要老辣、古拙。

七、开合大。

　　布置开合大，奇崛险峻，不要四平八稳，平淡无奇。

八、气势大。

　　具备上述条件的文人，作画时才能挥洒自如，出来的作品体势汹涌，气韵生动。上述八大要点最后一点中的“气韵生动”肯定气韵在大写意文人画中的重要地位。

　　事实上，绵延千年的“气文化”，即为国人之宇宙观。在国人眼里“气”既可以指雾气、烟气、蒸气等肉眼可见之气，更指一些不视之气，例如：元气、正气、血气、志气、骨气等。在西方文化中，对于不视之气无法理解，英文字典里找不到关于不视之气的释义，老子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充气以为和”。这段话运用于大写意文人画也很合适。一张空白宣纸什么都没有，然而只要写上一笔，遂发生阴阳关系；墨静为阴，笔动为阳，气在其间。有韵则生，无韵则死；有韵则雅，无韵则俗；有韵则响，无韵则沉；有韵则远，无韵则局。

　　丰子恺称：看画要取听音乐的态度，旋律的升降，节奏的缓急；和声的协调是音乐美的主体。曲的标题和歌的意义则是音乐美的辅助。画面的形状，色彩的协调；明暗的配列及画面美是绘画美的主体。而所描的事象形似与意义，则是绘画美的辅助。

　　可见音乐，即“韵”在绘画中的重要性。“韵”在画面中的运用，除了墨水落在宣纸上的渗化效果以外，主要指线条的律动。线条的长、短、粗、细、扁、圆、曲、直、浓、淡诸元素，竟然被谱成一首“绘画之歌”。

　　大写意文人画的另一个特点便是惜墨如金，画面简约，往往留有多处“白地”以表现无象而若视的“气形”。画面题材完成之后，还要落款、盖印。款分“穷款”、“短款”、“长题”，视画面布局需要而灵活选用。高级的款识须得用诗长题，最好用画家原创题画诗，以草书题写。（草书，是书法中的大写意，易与大写意文人画融为一体），两宋以后，尤其在明、清时期，画家非常注重题画诗，恰到好处的题画诗可以为画面锦上添花，可以抒发画家内心情感、思想。元人王冕的《墨梅自题》诗曰：吾家洗砚池头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时至今日仍脍炙人口。

　　明人徐渭的《墨葡萄》题画诗曰：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借葡萄之物，抒其怀才不遇之愤世悲情，物我自喻。诗言志，画达意，绝对不是一幅西洋葡萄油画可以比肩的。

　　大写意文人画最中国，最民族，理应是中华文化当中最该传承、延续的精华部分，而现状却非常残酷。中国人民大学陈传席教授，目睹历届全国美展竟少见大写意文人画参展的现象惊呼：中国传统绘画创作队伍今天全军覆没！虽然话说得有点言过其实，但是就全国范围而言，愿为大写意文人画之类文化艺术献身者，确实已是寥若晨星。

　　大自然没能造化艺术，却造化了艺术家。从一个艺术家的眼光来观察某些现象，甚至可以认为大写意文人画中的“意”“神”“气”“韵”等看似精神层面的东西，实际上是一种与量子现象相关的“精微物质”，这种奥妙无穷，可能源自高维度宇宙空间的“精微物质”，值得研究、探索而不是放弃。也许，历代文人的类似哲思，正是中华文化绵延千年而不绝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