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到废品仓库玩去”

    摘要：彭德，西安美术学院教授。

    新观念指有别于当下的思想形态。其个案是超越前人的，其整体是不断更替的。它始终是现在进行时，永远有新的话题和新的思路。奇怪的是，新观念谈了三十几年，一些缺乏想象力的学者和画家竟然厌倦了，觉得是个陈旧的谈资。中国人喜新厌旧如同下意识的癖好，连新观念也不能老谈。如果评选人间最无聊的精神现象，新观念不能老谈，应当名列前茅。中国当代艺术创作呈现观念，至少有四式：

第一式，传达观念。

    它类似于观念的图解。谷文达的《图腾与禁忌》，采用了弗洛伊德著作的书名做标题。画面以象征的手法，表达中国人的性意识，其动机同当年中国知识界推动人自身的全面觉醒一脉相承。

第二式，蕴含观念。

    曾梵志的《面具》系列，所有的对象都带着假面具。起初画的是成年男子，后来扩展为不同身份的男女老少，包括少先队员，直到描绘带有象征意味的宗教场面。它们蕴含的思想是对中国民众人格缺陷的批判，切合了中国第二次文化启蒙浪潮，特别是知识界对国民性的批判。

第三式，触发观念。

    徐冰的《天书》，原名《析世鉴》。析世鉴翻译成白话，即剖析人世的一面镜子。徐冰的《析世鉴》，每个部分都做出洋洋万言的样子，或展开，或折叠，或装订，可是每个字都不可识读，人们于是别名“天书”。它蕴含的观念是对符号的质疑、对表达的质疑、对历史文本和现实读本的质疑。这种质疑不一定是徐冰作品的原意，而是其作品触动了别人的思考而形成的观念。

第四式，反观念。

    反观念表面是反叛，其实表达的是另一种观念。1987年盛奇等人在北京大学做的行为艺术《观念二十一》，比较突出。张念在中国现代艺术展览期间，未经展览组委会许可做的行为艺术更为直接。他弄了一个鸡窝和一堆鸡蛋，扮演母鸡在中国美术馆展馆孵蛋，面前的广告牌写道：“孵蛋期间，拒绝理论，以免打扰下一代。”他拒绝的理论，可以说是过时的理论，也可以说是当时的前卫理论。从形式逻辑看，他的表述是笼统地拒绝一切理论。拒绝一切理论显然偏执，这应当是他没有成为一流人物的重要原因。

什么是新观念？

    艺术的新观念，对应的是旧观念。陷溺传统的画家，可以反对新观念，却没有理由反对观念艺术，因为古典艺术也会传达、蕴含、触发观念。顾恺之的《女史箴图》传达的是宫廷道德观念，以题榜的形式呈现。黄庭坚在蔬菜画上书写“不可使士大夫不知此味，不可使天下之民有此色”的题词，蕴含的是民本思想。郭熙的《窠石平远图》，画面题材主要是巨石。在山水画体现的风水观念中，巨石寓意子孙昌盛。一些艺术家生发不出不同于古人和洋人的新观念，于是加以指责。这种庸人情怀才需要不断地被强力抨击。

    迄今为止的中国当代艺术，很少有独树一帜、振聋发聩的新观念。同当代艺术密切关联的人文学科中不少新观念，在当代艺术圈还是盲点。人学是当代艺术的基础知识，国外研究人学提出的种种新观念，从休谟的《人性论》算起到20世纪为止，仅我读过的被公认的代表作就有沙夫茨伯里《论人的德性》、拉美特利《人是机器》、爱德华兹《论意志自由》、费希特《人的使命》、杜威《人性和行为》、卡西尔《人论》、别德耶夫《人的命运》、拉达克里希南《一个理想主义者的人生观》、尼布尔《人的本性和命运》、雅斯贝尔斯《理性和存在》、萨特《存在与虚无》、蒂利希《存在的勇气》、舍勒《人在宇宙中的地位》、门林格尔《人对抗自己》、罗洛《人寻找自己》、赫舍尔《人是谁》、别尔嘉耶夫《人的奴役与自由》、莱恩《分裂的自我》等。这些著作尽管远远没有一揽子解决人的所有问题，但却少有中国艺术家的直观图像达到他们的认识水平，更不要说超越了。那些步人后尘并抨击新观念的人，只能对他说：到废品仓库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