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品论

    赝品指以假乱真的艺术品，在直觉上同真迹很难区别。它们或用于牟利，或用于馈赠，或用于炫耀。艺坛学子和名家往往有临摹古代书画或仿制古玩的爱好，如米芾临《中秋帖》，仇英、张大千临《清明上河图》。这类用于练习的摹本和仿品不在赝品之列，不过一旦作为商品或礼物并号称真迹时，就成了赝品。

    赝品充斥着国内外艺术品市场，由于真假难分，防不胜防，致使收藏活动充满了陷阱。马德里普拉德博物馆一件被视为赝品的拉斐尔油画，近期被鉴定为真迹，价值高达2500万英镑。作品本身没有变化，身价却翻了一万倍左右，这就是真迹与赝品的差别，也是制作赝品的利益驱动力。即便是赝品，如果临摹的是名家名作，也可能会获得暴利。2007年，一幅出价1000英镑的伦勃朗自画像赝品在英国拍卖，众多竞拍者在卖家声明是赝品的情况下竞相喊价，匪夷所思地以220万英镑落槌。此画雪藏若干年后抛出，会有更愚昧或更精明的人自愿上钩。

    中国艺术品造假的传统悠久，工艺赝品可以追溯到周代。《韩非子》记录过一个故事，说是齐国讨伐鲁国，胁迫鲁人交出谗鼎。鲁人交出的鼎声称是真品，齐人判定为赝品，双方各持己见，最后不得不请负责礼乐的官员进行鉴别。宋元明清是书画、陶瓷、青铜器、玉器作伪的高峰时期。秦始皇的传国玺在五代或北朝失踪，然而仿制品却屡屡现身，不绝于史。直到乾隆皇帝即位，才将伪造的传国玺剔除。

    古代赝品的作用不全是负面的，它具有传播功能。不仅传世的王羲之《兰亭序》和顾恺之《洛神赋图》都是宋代摹本，展子虔《游春图》、阎立本《历代帝王图》，有人考证也都是宋人手迹。由于传播手段的空缺，许多私家收藏的古代杰作被埋没了。荆门包山楚墓出土的漆奁画，画面柳树随风飘荡。由于奁盒藏在深闺，无人知晓，艺术家的匠心被埋没了几百年之后，才重新出现树枝随风飘荡的画法。唐宋时期的名作流传到明末，经眼的画家只有几十人。这使得古代书画不容易及时地产生影响，因而摹本的作用不能低估。即便临摹走样，只要有品位便有价值。传世的《兰亭序》不仅不是王羲之的原作，甚至不是王羲之的书风。有关争论差不多已经变得无所谓了，有所谓的是，其秀美书风既成事实地影响了中国书坛1000多年。宋代以前的名家字画，很多都是借助仿品和赝品来支撑的。正是有了仿品和赝品，扩大艺术的传承面才成为可能，古代书画艺术才不会失之于抽象飘渺。在国外，这种情形同样存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伦勃朗展厅，有不少平庸的画是代笔或摹本。其作用在于补壁，让不懂油画的观众在展馆拥挤的时候都有看的对象。

    与此不同的是，当代传播机制日益健全。人们已经能方便地看到古今名作及其仿真印刷品，因而摹本的传播功能正在迅速消退。几年前，北京故宫博物院决定不再培养临摹古画的新人，便是出于这种理由。与此对应的是，名作摹本的赝品功能却在急剧上升。不要说当代是一个专利时代，即便从纯文化的角度而论，也需要对赝品加以控制和鞭挞。

    在中国这个全球最大的山寨文化之国，同古代偷偷摸摸的造假活动相比，而今已经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连高科技也进入了造假行业。比如仿制的陶瓷经X光照射，每秒钟能将釉面老化程度提高200年左右，以致业内人士认为而今的赝品连神仙都识不破。据调查，当今从事古玩书画买卖的生意，利润已经远远超过了贩卖毒品和军火。古玩书画市场的真迹，有人认为只占5%，有人认为只占1%，有人认为只占万分之一。另一方面，真假难辨的高仿品越来越多。河南洛阳孟津县村民高水旺制作的高仿唐三彩俑，连国家级专家乃至仪器都分不清是真是假。故宫博物院和国家博物馆曾争相高价购藏他仿制的北魏陶俑并视为真迹。在人们赞扬其杰出技艺的同时，不能不反问一句：这种无休止地批量生产的仿制工艺，这种容易转化为赝品而敛财的对象，能让它没有节制地发展吗？

    艺术界赝品的泛滥，既同艺术品价格高得离谱有关，又同中国人热衷于向后看的文化观有关。尽管30年来朝野都在主张创新，但却抑制不了模仿古人和他人的积习。为什么画家宁愿耗费毕生精力去画假画和造仿品，而不去创作属于自己的艺术？这表明艺术的奖励机制出了问题。赝品泛滥的背后是一团乱麻的社会问题，比如它同当今中国美术界画家过剩有关。中国各类美院的学生，每届总数不下3万，八成以上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即便怀有高超的技术，能够变成职业画家的百不见一，参与制作赝品在理论上是他们谋生的一条出路。赝品的多少是衡量一个书画家地位高低的指标，因而真心打假的书画家也不多。附会名家的赝品常常是行贿受贿的证据，好事者和暴发户是这类赝品的收藏者。对好事者和暴发户进行专业启蒙教育是一件难事，而根治行贿受贿的社会弊病则难上加难，因而赝品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不可能杜绝。

    输入“古玩打假”，在百度上搜索有13.6万篇相关网页，在谷歌上有31.4万条结果；输入“书画赝品”，百度有104万篇，谷歌有454万条。尽管中国人抵制了至少2000多年的造假作风，呈现的却是不断上升的态势，而今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中国收藏爱好者据统计有7000万之多，相当于澳洲人口总数的3倍。他们大都冲着“粮油一分利，百货十分利，珠宝百分利，古玩千分利”的信条在从事收藏，同时认可古玩字画不打假的行规。当一种非正常现象成为正常现象的时候，所有的说教都会失去意义。（彭 德）